第二十九章 治愈泉水
第二十九章 治愈泉水
财务主管张歆,在裴青宴离开后的第四十八小时,看到的是清河精密电子呈现出的一种奇特的双重面貌。 此时,她对着现金流量表和应付款账龄明细,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计算器上敲击——表面看来,公司正以惊人的效率运转。OA系统里,采购订单审批平均时长从5.2天骤降至1.8小时,生产计划达成率首次突破92%,就连仓库积压最久的那批老旧型号主板,也在短时间内以高于账面残值15% 的价格被一家外地系统集成商全部清走。这些变化其实并非源于什么石破天惊的改革,而是周子羽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将裴青宴留下的改善方案中那些最不显眼、却最能即时见效的条款,执行到了极致。 张歆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也许源于一些极其细微的观察。 周子羽的专属办公室总是异常安静,他很少打电话,沟通几乎全部通过内网通讯软件进行,指令简洁到近乎苛刻。有次,张歆送一份需要他签字的加急付款申请进去。他正对着三面屏幕,手臂闲适地支在桌面上,手背托着下颌,另一只手飞快切换着不同系统的数据界面。他接过文件,目光扫过金额和收款方,停顿了不到两秒——那瞬间,张歆捕捉到他眼底掠过的一丝考量,并非核对业务的谨慎,更像是一种……评估风险与收益的计量。他签了字,递回文件时,随口问了一句:“这笔单子,提前三天支付,财务成本能省多少?” 张歆一愣,迅速心算后报出一个数字。周子羽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说话,视线已回到屏幕上。那一刻,张歆感到后背发凉。他关心的似乎并非流程合规,而是每一分钱的利用效率和机会成本。这种极致理性、将一切量化的思维模式,让她觉得眼前的周氏继承人不像个企业家,更像一个精于计算的cao盘手,公司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堆数字和筹码。 她不由得想起裴青宴。裴特助也同样追求效率,但他的方式更注重系统优化和流程建设,会解释缘由,听取反馈。而周少,他只要结果,那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带着一种近乎独断的意味。张歆曾试图像对裴青宴那样,就一个财务细节提出专业建议,周子羽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自动消音。那眼神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对僭越边界的天然漠然。从此,长了教训后她的语句更加精炼,数据确凿,也绝不掺杂任何个人判断。 张歆第一次见到周子羽,还是她和重要人员以及礼仪人员陪同下庄重迎接的那个下午。听说那时他才十八岁多一点,唇红齿白的面容还带着少年人的清透感,穿着随意又质感非凡的名牌衣着,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瓷器。 她也隐隐听闻这位周氏继承人与裴助理之间暗潮涌动的针锋相对。 她心里对裴青宴那份朦胧的好感,在此刻成了微妙的对照。可惜,裴助理的疏离是系统性的,除了周氏的少爷小姐,他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恒定的专业距离。她递上的咖啡,他会礼貌道谢却从不饮用;她试图以讨论工作为名的接近,总被他三言两语引回正题,结束于一句无懈可击的“辛苦了”。那份好感,注定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无声戏码。 周三下午,她依旧提前准备这周的周报会,各部门汇报的数据一片飘红。亏损额收窄,现金流持续改善,甚至研发部门也报告了一个小型技术难题被攻克的消息。看到这周的趋势,不少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看向周子羽的目光里,掺杂着敬畏与隐隐的崇拜。在这种氛围下,他似乎成了带领大家走出泥潭的唯一希望。 周子羽听到这个结果,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是偶尔打断,问一两个一针见血的问题,被问到的人往往冷汗冒出。 当张歆起身,准备以清晰逻辑汇报她主导的优化成果时,她将工作用词提炼精准,绝不掺杂任何非理性判断——这不是畏惧,而是在这里‘直觉’或‘建议’若不包裹在外面的数据铁甲内,只会更快地被归为偏见的杂音。 张歆先表明了库存周转率从2.1提升至2.5的“佳绩”和账期的优化。然而,她通过精密计算发现,周转率的提升实际是建立在大幅折价清仓的基础上;而账期优化,则源于对几家小型供应商采取强硬施压措施。她还指出,公司账上新增的沉淀资金并非来自业务造血能力的提升,而是通过大幅削减研发投入和延迟支付供应商款项实现的短期改善。这种cao作虽能在短时间内美化报表,却可能损害公司的长期竞争力。这些细节,在汇报稿中都被轻描淡写地简略了。 她太清楚数字能编织出怎样的幻象——也能揭示怎样不堪的真相。 陈述的间隙,她敏锐地捕捉到斜对面一位资深人员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本能的忽略,那是一种长期形成的、对少数群体深度参与核心战略的轻慢。尽管她的方案展示出不逊于任何男性的缜密与前瞻性。 斜对面,资深的采购部经理王振国清了清嗓子,言语间带着几分总结众人意见的意味:“张副经理的数据确实详实,但有些结论或许……过于谨慎了。商场如战场,有时候需要一点魄力。这份报告指出的风险,在当下这个求生存的阶段,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在理性思维和全局把控上,可能还需要更系统性的考量。” 张歆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不以为然。她也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专业判断时常被主导群体打上折扣,这并非源于某个个体刻意的恶意,而是整个环境对某种“天生”的偏见。 周子羽的到来反而强化了这些人对某种“果决”“强势”风格的认同。对此张歆也只能保持沉默,因为贸然点破可能带来的不是赏识。 面对她这份有些“拆自己台”的报告,周子羽原本慵懒的坐姿微微前倾,他打断了质疑张歆的王经理,对着张歆询问:“数据来源?” 这有些出乎张歆意料,她没想到这位继承人虽然因为年轻而显得独断,但只要涉及利益,却更欣赏这种不掺入模糊情感判断的方式,决策上也直接看重数据本身。 她迅速调出底层凭证流:“全部来自上月海关报关单和银行水单交叉验证。” “继续。”周子羽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你说的潜在损失,量化依据?” “三家被施压的供应商已拒绝为我们提供紧急订单,违约成本是短期回款金额的三倍。” 终于,周子羽点了头,淡淡地说道:“我会考虑的。” 但这简单的一句话,让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王经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其他几个原本打算附和的人,也默默移开了视线。 周子羽没有肯定张歆,也没有否定王经理。他只是基于数据和风险测算,做出了最符合利益的判断。这份因细致和专业而备受质疑的“危言耸听”被留下了,其价值却由最具偏见的实用功利主义所真正看到。 会议的总结自然也由周少发表,他做了简短的收尾,没有一句褒奖,只部署了下周的重点,依然是那些具体到近乎严苛的指标。 然后,他的目光掠过正偷偷擦汗的生产部门负责人,并未如往常一般听取详细汇报,只是在那里静静看了他片刻,目光冷静地扫过生产部负责的每一个流程环节。 “告诉负责人,明早八点,我要在这里看到第一个合格品下线。”他对跟在身后的助理吩咐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用正常的方式。” 这句话让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管理层动作一滞,随即也自觉地恭敬应声。张歆心里却是一沉。“正常的方式”几个字,听起来平常,却像是在暗示此前某些成果的获取,或许存在着不那么“正常”的路径。这是他的一种警告,还是一种……自诩? 散会后,张歆是最后一个离开会场的。 公司确实在好转,但这好转,像是被一根无形的、越绷越紧的弦强行拉扯出来的。而握紧这根弦的,正享受着这种绝对控制的,正是主位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男人。张歆轻轻关上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数据光华关在身后。走廊寂静,只有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她不知道这根弦能绷多久,更不知道当它断裂时,是会奏响凯歌,还是引发一场毁灭性的共振。 作为财务负责人,她的职责远不止记账核算。她需要解构业务并建构业务模型,将经营情况转化为可分析的数据,并从中识别风险。她知道真正的经营改善需要建立在扎实的业务基础和健康的现金流上,而非仅仅依靠财务技巧或高压手段。 她也曾暗自不甘,自己的专业判断,有时竟不如她精心描画的眼线或搭配的丝巾更能引起某些同事的注意。这种可卑的轻视,如同微尘般悄然附着于她的职场生涯,缓慢却持续地磨损着其专业身份的重量。 这时,她联想到实际控权人对自己认可的话语——会考虑的。 那声音总是带着少年的清亮冷静和金属的质感,又因性格附着居高临下的疏离。而当他压低声音询问时,声线里会透出即将迈入成熟期的低沉磁性,如同某种乐器的沉稳共鸣,却在暗藏摩擦感的共鸣中品出一丝“哑”的特质。在这种特定的单一环境下,无异于天籁。所以,她无法得知,其实“执掌者”真正需要的一个高度确定的、可被精确计算的“客体”。 在这个看似由固定群体主导的商战世界里,她也想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和细腻观察,默默守护着公司的财务底线。用更加倍的努力和无可挑剔的专业数据,勉强撬动着因天然差距而不断倾斜的天平——这不仅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