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莉亚不会记得,几年前曾遇见过狼狈不堪的安迪。

    她那时根本没认出他来,只将那个蜷缩在草地上的可怜家伙认作庄园的仆人。毕竟衣服是旧的,染了血水和碎rou,破破烂烂无法判断身份。

    而安迪自己,也永远不会吐露这段过往。

    不是多么重要的经历。微不足道,无需提起。

    夜深了。

    温洛在白蔷薇花园等到归来的莉亚,两人坐在一起喝了杯茶。

    他们聊起解除婚约的事,聊起公馆的异象以及可疑的莫亚。该派的人都派了出去,暂时没收到有用的讯息。

    而兄妹俩口中的莫亚,正在夜色中踉跄逃窜。

    她没有回家,这副模样根本回不了家。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是克里斯的红房子,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莫亚现在的大脑很混乱。

    她窥见了卡特兄妹的luanlun情事,又被魔气伤到喉咙,灵魂浸泡在巨大的恐惧中,难以逃脱。

    所幸天色已晚,没人在意这个看起来仿佛喝醉酒的女孩儿。她胡乱奔跑着,耳边是嘶哑的怒骂与嘲笑,嘲笑她的胆怯;偶尔又能听见街边醉汉的口哨,他们用下流的言辞sao扰她,恐吓她,又遗憾地目送她远去。

    得找个医生。

    模模糊糊地,莫亚如此想道。

    可是耳钉里的怪物察觉了她的想法,嗤笑道:「人类怎么可能医治魔鬼留下的伤痕!况且那是巴托伊修德,不是什么臭沼泽里苟活的低级魔兽……嗯?」

    它停顿几秒,语气变得疑惑起来,「这是什么味道?你往前走……对,朝左,朝左!」

    莫亚只能遵循着它的指挥前行。

    过了大约一刻钟,耳钉里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就在这里面!真有意思……我从未闻过这么恶心的味道,简直像是流浪汉吃坏了肚子的呕吐物。得再靠近些,看一看究竟是什么。」

    莫亚咬住嘴唇,犹豫着没有迈步。

    她无法再前进了。

    这一晚上东奔西窜,途经下城区,又在偏僻的道路上走了很久。现在她两腿打颤,站在爬满藤蔓的墙外,隔着缝隙只能窥见里面杂草丛生的庭院,以及破败高耸的城堡。

    漫天星辰洒下柔辉,一切景象蒙着模糊黯淡的光。

    不知怎的,莫亚明明感到恐惧,却又觉得城堡里面有什么在吸引她。

    我该回去了。

    她想,该回到上城区的家。钻在被窝里,睡一觉,明天什么都会好起来。

    今天跟踪莉亚小姐就是个错误。她为什么要跟踪呢?本来是有个临时任务的,她要和前段时间认识的游侠见面,然后一起出城,趁夜寻觅月光草。那种草很珍贵,如果拿到,魔药课的考试就没问题了。

    她为什么要听从费查斯特斯的命令,跟踪莉亚,然后落到这种境地呢?

    酸楚感窜上鼻腔,视线逐渐模糊。

    这时庭院里有了脚步声。黑发的男人拎着水桶走过来,然后用铁锨铲掉草皮,开始挖坑。

    隔着数十尺距离,莫亚确信自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耳钉里的声音更聒噪了。

    「必须得进去看看……」

    它命令她绕过后墙,避开行动可疑的男人,伺机进入城堡。

    可是莫亚根本进不去。

    城堡的大铁门套了锁链。墙壁又很高。

    「算了。」它很嫌弃地啧了一声,「虽然这个距离我自己也能行,但还是带你进去见见世面。」

    话音落下,黑色雾气溢出耳钉,自发缠住莫亚的手脚,拉拽着她越过高墙。

    接下来就方便多了。城堡的入口并未封闭,莫亚侧身进去,循着指引找到了地下室的通道。她摸黑踏着台阶往下走,直至踩在阴潮的地面,望见角落血淋淋的躯体。

    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墙壁上,照映着那人的惨状。

    怦怦。

    莫亚心跳加快。

    她不自觉地走过去,看清对方的容颜。

    是个……男人。

    一个濒死的……金发男人。五官深邃,满身是血,左臂和右腿已经消失了,腹部开了个大口子,红腥的雾气正在汩汩外溢。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下体。那里根本成了个洞。

    大量黑雾涌出莫亚的耳钉,在空中凝结成庞大的躯体。

    尖锐的畸角,狞笑的脸。巨蟒般的身体盘踞在地面,尾梢扫过模糊的召唤阵。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它俯身,狰狞的黑雾缠住艾利克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一个敢吞食魔鬼的人类!这肮脏的、贪婪的灵魂——」

    灯光照亮金发男人的荆棘耳钉。红宝石闪过艳丽光芒,深深刺痛了莫亚的眼睛。

    可怕的沉重的力量塞进大脑,几乎要把她的意识破坏殆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亚拼命捂住脑袋,后退着发出无声而痛苦的尖叫。

    她看到了无数陌生的画面。

    皇家舞会,学院生活,频繁的麻烦与甜蜜的相遇。

    失足摔下勒勒果树,落在菲利克斯怀里。误吸迷情藤花粉,与这位殿下拥抱亲吻。躲在戏剧社更衣室里换衣服玩,被利奥笑着压在墙上。遭到贵族千金们的排挤,高傲的希亚将身世调查报告扔在她脸上,轻描淡写地贬斥她丰富的交友史。

    莫亚也看到了金发男人。

    不是在这阴暗可怖的地下室,而是街边的臭水沟。

    她匆匆奔赴某个酒馆,打算与游侠见面,出城冒险摘取月光草。然而途中发现了水沟里昏迷的男人,于是将他安置在旅馆里,悉心照料。

    经过艰难的示好与体贴的照顾,他们的关系逐渐温热。离别的那天,男人俯首亲吻了她的手背,笑得耀眼又嚣张。

    艾利克,是我的名字。

    亲爱的莫亚,我在萨拉贡等待你的到来。

    费查斯特斯像是找到了有趣的玩具。

    它把艾利克颠来倒去,扯他形状扭曲的胳膊,拉拽无力下垂的腿。正常人根本熬不住这样的折腾,何况艾利克肢体残缺,伤势骇人。

    他早应该死了。死在安迪的折磨之下。

    但他竟然还活着。被血糊住的眼睛半睁半闭,口鼻间残存着微弱的呼吸。猩红的浓雾不时溢出眼角耳孔,身体的血洞偶尔泛起诡异粘稠的光。

    「融合得真差劲。」

    费查斯特斯毫不留情地嗤笑着,对自己曾经的同族不含半分怜悯,「能被一个人类吞食,简直是耻辱。就这么个肮脏破百的躯壳,争来争去,谁也占不了上风……我都同情得快哭了。」

    “快哭了”的魔鬼,腰腹张开巨大的裂隙,其间伸出的怪臂扼住艾利克,眼看就要扔进去。

    危急时刻,满脸泪水的莫亚跌跌撞撞扑过来,抱住了艾利克血淋淋的残躯。

    别杀他。

    她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用口型祈求自己的魔鬼。

    别杀他,放过他。

    ——我要他。

    「喔。」

    费查斯特斯饶有兴致地俯视着卑微又凄惨的少女,极具恶意地勾起唇角。「小莫亚你啊……选男人的眼光真特殊呢。」

    莫亚无从分辨对方的语气。

    她只知道,现在死死抱住的男人,本该与她相爱。

    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里,艾利克将她当作生命的光。他曾奄奄一息躺在她准备的小屋里,接受她的照顾;也曾骑着魔兽冲杀而至,将陷入困境的她掳至怀间。他们拥有最热烈又疯狂的爱恋期,以至于傲慢自持的菲利克斯一度失控,对艾利克发起决斗。

    多么不可思议啊。

    那种听起来像童话一样全然被爱的人生——那种她长久以来向往痴迷的、永远不会受伤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为什么她现在落到这种处境?

    为什么尊贵的艾利克,会被人折磨成这样?

    为什么完美的菲利克斯殿下,并没有和自己酿造美好的回忆?

    哪里出错了?

    何时出错了?

    莫亚不受控制地流泪。眼球仿佛被地狱的烈焰灼烧。

    费查斯特斯。

    她无声祈求道,别杀他,救救他。

    黑雾凝结的魔鬼眯起眼睛,很不耐烦地开口:「我可没有照顾小女孩的义务……」

    话未说完,铁器落地的刺耳声响打断了他的发言。费查斯特斯略微移动眼睛,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看到了地下室入口处的安迪。

    安迪的脸色很白。

    先前的冷静疯狂消失殆尽,只剩溺水般的绝望与恐惧。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底仿佛踩着湿软的棉花。彻底黯淡的绿眸仰视着这可怖庞大的魔鬼,颤抖的嘴唇不断张合,说不成完整的话语。

    “你……你怎么会……”

    不知努力了多少次,安迪终于发出绝望的声音。

    “你怎么会回来?”

    只点着一盏夜灯的卧室里,莉亚跪坐在床上,翻开破旧的黑魔法书。

    她轻声念诵魔鬼的简名。

    “巴托伊修德。”

    黑色雾气缓缓爬出书页,习惯性地往她腿上缠。

    莉亚揪住其中一根触角:“没有你要的东西。我只是……有些话想问。”这团黑色物质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精神。

    它静静地流淌在床单上,似乎考虑着什么,然后升腾而起,凝聚出若隐若现的头颅。

    莉亚看着那张半透明的脸,怀疑下一刻它就会崩溃散落,赶紧提问:“我去过一次虚空位面,在里面闻到了很危险的腥臭气,和萝丝眼里的气味一模一样,而且莫亚身上也有……魔鬼的气息都很相似吗?”它静默着看她,弯曲的犄角溃散又重聚。

    “我采集了一点东西。”莉亚举起手里的试管。单薄的玻璃底部,盛放着黑色的碎rou。她心中始终有个离奇的猜测,现在需要验证。

    “有没有可能……那些气息,来自同一只魔鬼?”破败城堡的地下室里,费查斯特斯丢掉艾利克,转而朝着安迪俯下身来。

    它从腹部伸出黑雾缭绕的嶙峋利爪,触碰他苍白的脸颊。

    「啊……」

    这恶意森森、笑容扭曲的怪物,用千百种重重迭迭的嗓音叫道,「哭哭啼啼的小少爷长大了。」

    ——————

    地巢里的少女们向我睁开眼睛

    千百只眼睛

    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见到光明?

    什么时候重返地面?

    我的油灯砸成碎片

    我的父亲状若疯癫

    我的城堡成为巢xue

    我的星辰从此湮灭

    许多年前,安迪窥见了地下室的魔鬼。

    它盘踞在阴暗血腥的空间里,捞起一具具少女的躯体,送进自己永不餍足的嘴巴和腹腔。猩红粘稠的血染上它额前的犄角,以及粗壮盘曲的腰腹与尾巴。

    安迪尚未来得及逃跑,便与魔鬼视线相交。

    它对着他,露出一个恶毒而又兴致勃勃的笑容。

    ——偷窥狂。

    它如此称呼他。

    逃出地下室的安迪,联络了国都护卫军。

    曾经美好的家庭分崩离析,绝望的他试图自杀,然后魔鬼当面摘取了萝丝的眼球。

    噩梦开始了。

    从那一天起,直到现在,他依旧活在噩梦之中。

    「可怜的家伙。」

    费查斯特斯俯视着苍白的安迪,视线堪称怜悯。「你又要哭了吗?啊……真不错的味道,绝望是最好的香辛料。」

    它嗅闻他的脖颈,面庞,发丝,继而发出模糊疑惑的音声。

    「嗯?」

    「血液,内脏,尿液,魔鬼的气息……」费查斯特斯分析着安迪身体沾染的成分,「不止一只魔鬼?不对,不对……」

    它突然表情狰狞。

    「除了这个和人类厮杀的废物,你竟然还接触了巴托伊修德!为什么是巴托伊修德?哈……你竟然和他交媾!还有那个圣女婊子!」

    巨蟒般的躯体在地面盘旋着,尾梢重重拍下!

    费查斯特斯拎起安迪,把他整个儿掼到天花板。年久失修的石壁震荡着落了许多细碎的尘土,藏匿在缝隙里的虫蚁疯狂逃窜。

    安迪脊背贴着冰冷的石面,四肢无所凭依。他张嘴呕出一口血,这温热的液体落在费查斯特斯的脸颊,被尖细的长舌舔舐掉。

    「呕——」

    它竟然做出了呕吐的反应。

    弓着腰,掐住自己的喉咙,满脸嫌恶地干呕。

    安迪再无支撑,像破碎的绸布滑落在地。他听不懂它的表述,也不理解它的愤怒,只凭着敏锐的直觉,察觉到刚才魔鬼对自己有食欲。

    只是这食欲,转瞬之间变化为厌憎,仿佛他是什么臭不可闻的垃圾。

    它不打算吃他了。

    安迪缓慢地想,那它会直接杀掉他吗?

    莉亚固执地举着手里的试管。

    幻化出头颅的黑雾逐渐靠近,鼻尖掠过试管,全无停顿。

    它再次与她额头相抵,将冰冷的意志灌输进来。

    「是同一个。」

    「和我很近。」

    很近……是什么意思呢?

    莉亚刚生出疑惑,就又接收到了新的讯息。

    「它是笼的守卫者。」

    笼?

    是指监狱吗?

    莉亚没纠结这个问题,城堡地下室的光景在脑海一闪而过,紧接着便联想到了安迪。

    人的思维是很难精密控制的。

    面前的“巴托伊修德”似乎并不能很好地理解莉亚的想法,在身形消散的刹那,它留下了语焉不详的安抚。

    「有我的气息,不吃。」

    不吃啥?

    莉亚眼睁睁看着黑雾塌陷成一滩软塌塌的玩意儿,反应了半天,才勉强拼凑出个合理的解释。

    另一只姓名不详的魔鬼,不会吞食安迪(或安迪的体液?)

    因为安迪身上有巴托伊修德的气息。

    至于为什么会有……

    莉亚找安迪过夜的时候,经常蒙住他的眼睛,把魔法书里的黑色物质放出来。

    他们zuoai。

    而它缠着他们……进食。

    话说回来,魔鬼的食物究竟是什么配比?

    因为“巴托伊修德”含糊的解释,莉亚满脑子都是糟糕的猜测。她平定心绪,转而思索更重要的问题。

    曾经被安迪父亲召唤出来的魔鬼,如今似乎留在莫亚身边。

    是莫亚召唤了它?

    如果确是如此,莫亚和魔鬼签订契约了吗?

    什么样的契约?

    安迪的父亲祈愿妻子能够好起来,所以甘愿成为杀人犯,为魔鬼献上大量无辜的少女。

    那么,莫亚的愿望是什么?

    地下室。

    费查斯特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安迪。

    人类太渺小了,即便它现在只是个分身,都是此处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它尽可以轻松碾碎安迪,让他死得痛苦万分。

    但它最终什么都没做。

    「谁稀罕巴托伊修德用过的东西。」

    费查斯特斯嘶声冷笑。

    它的躯体开始涣散,重归雾气,扭曲着舞动着钻回莫亚的耳钉。

    莫亚动了动嘴唇,想要抓住黑雾,但只碰到一阵粘稠的凉意。

    她现在变成了一个人。

    不远处,身体遭受撞击的安迪,还躺在地上没有起来。

    得快点。

    莫亚咬牙背起艾利克,艰难地往外走。帝国的雄狮现在只剩一具残破的躯体,并没多重,所以她可以救他。

    她一定能救他。

    —————

    安迪并没有和巴托伊修德发生关系。

    安迪莉亚以及巴托伊修德分身玩了好几次夹心饼……所以费查斯特斯误判了。